Monday 9 January 2023

馮睎乾:流水空山見一枝──憶梅馨書舍

想認識朋友,有人會去酒吧,有人會用交友App,但鄭廣文先生則選擇開一間書店。

日前在《獨立媒體》看見梅馨書舍老闆鄭廣文的訪問(注1),知道梅馨將於二月底結業,十七八年前鋪滿塵埃的回憶,隨即湧上心頭。

2005年我還是「文藝青年」,不,準確一點說,是「古典文藝青年」,因為我最喜歡的始終是古典文學。在香港,給文青消費的店很多,但能夠召喚「古典文青」朝聖的舊書店──所謂舊書店,不是指舊的書店,而是指賣舊書的店──就像蓬萊、瀛州一樣難尋。對當年的我來說,老字號的新亞、神州和新開張的梅馨,簡直像三座仙山。

三間書店的店長,以梅馨鄭先生最健談。書店新開,客人不多,會買書的就更少,所以他很快認得我。《獨媒》訪問中鄭先生談到的個人背景,我當年都聽過了。印象最深的是他告訴我:「我開書店不是為了賺錢,只想認識朋友。」豪氣得像武俠小說跑出來的人物,也開拓了我對人生的想像。

每次我跟友人楊生上去,鄭先生都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記得他有一回的開場白是:「你兩兄弟又嚟嗱。」有時他興致高昂,可以侃侃而談一兩小時。談什麼當然大部份忘了,我最記得他極力推薦阿城,說:「你一看阿城寫的東西,就知道他是絕頂聰明的人。」

我其實很少跟陌生人傾談,但不知何解,那時卻能跟鄭先生一聊就一兩個鐘頭。面談不夠喉,回家還在梅馨的網上論壇孜孜塗鴉吹水,網名我還記得,懶巴閉叫「伯昏無人」。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當年是多麼清閒。

聊了幾次天,他大概摸清我的口味,有時候收到一些舊書,猜我喜歡,還特地留給我。我最近執拾家中的書,找到久違的兩冊王先謙《虛受堂文集》,正是鄭先生十七八年前為我留下的「店長之選」。想不到隔了一兩個禮拜,就聽到梅馨結業的消息,不禁傷感。

最遺憾的是,除了它開業之初,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去梅馨──事實上,我就連新亞、神州也幾乎不再去了。除了是搬家和工作關係,更主要的原因是:家中藏書已經太多,逛書店又忍不了手,唯有斬腳趾避沙蟲。

網媒訪談中,提及鄭先生留意到年青人對梅馨專售的文史、詩詞類書不太感興趣,記者問他會否覺得可惜,鄭先生笑着搖頭:「這幾年社會變化那麼大,對吧?年青人有年青人的需要,他們覺得社科類的書可解答他心中問題,我覺得可以理解。年青人當然有道理的。如果他們不關心(社會),全部走去鑽研歷史、古代詩詞,反而未必是好事。」

聽了鄭先生這番話,我很想告訴他:老實說,如果沒有古典文學,只能每天看垃圾「新聞」,恐怕我早就寫不下去。研究古典文學跟關心社會,並無矛盾,就算近年我天天寫時事,也沒廢讀古詩文書。我反覺得,年青人越關心社會,就越需要古典文學──後者是用來「洗眼」的,令你記得頭上還有星光,眼中不止溝渠。

又想起一件往事:我知道鄭先生懂舊詩,有次到梅馨時,膽粗粗送了一冊我寫的舊詩給他。儘管只是自己打印的幾頁紙,但送詩給不太相熟的人,那還是第一次。我寫詩不求發表,純為興趣,像梅花,有沒有人看也會開,但有識者欣賞,當然更好。梅馨亦然,有顧客總比沒顧客好,可惜只剩下個多月光景了。

感謝鄭先生和方先生(另一老闆)的努力和堅持,在旺角石屎森林中默默栽梅,留下了十八年的暗香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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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18年專賣古書的梅馨書舍 老闆:理解年青人關心社會,不再鑽研古代詩詞

https://bit.ly/3Gqelju

梅馨書舍:旺角西洋菜南街66號6樓

(結業清貨,低至二折)

《馮睎乾十三維度》臉書專頁2023年1月9日)

台灣書友說梅馨

房慧真:人世有春秋

看到梅馨書舍宣布結業,只營業到二月底,突然有股衝動想專程飛去香港,向鄭廣文先生道別,並且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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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經常被父母拎去香港,2007我成年後第一次重返香港,逛書店是主要目的,造訪的第一間書店就是位於旺角西洋菜街66號6樓半,專售文史哲舊書的梅馨。當年我還在台大讀博班,古典文學的根基還在,和鄭老闆天南地北相談甚歡。我在店裡磨著鄭廣文問東問西,到了晚飯時分,鄭廣文要叫盒飯,問要不要也幫我叫,盒飯叫來,只有主菜及白飯,就覺得台灣有肉有三四樣配菜的便當真是好太多了。鄭廣文守著梅馨可以一年365天不休息,掛起八號風球都不休,每天一鑽進這間六樓半的書舍直到關門,餐餐都叫盒飯,如此生活十八年,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借用一下萬青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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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說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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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鄭廣文受訪的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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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廣文通今博古,精曉圍棋、書法、茶道等傳統文化,但他亦明白社會對古典書籍需要減少的趨勢:「我客人都是以中學及大學教師、中老年人為主,年青人又不喜歡讀我們這類書。」被問及會否覺得可惜時,鄭廣文搖頭:「這幾年社會變化又那麼大,對吧?年青人有年青人的需要,他們覺得社科類的書可解答他心中問題,我覺得可以理解。」鄭廣文頓了一頓,說:「年青人當然有道理的。如果他們不關心(社會),全部走去鑽研歷史、古代詩詞,反而未必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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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界點是2014年香港雨傘運動,我記得,之後我再也沒去過梅馨。深夜我和衣就地露宿旺角街頭,怎麼就忘了不遠處西洋菜街樓上的梅馨,而轉身去了同一棟賣社科書的序言書室?當時在序言買過的書印象猶新,是佔領華爾街發起人,人類學家David Graeber的《無政府主義人類學碎片》。學業中斷,當了記者,身處運動現場,我的確把從前那些古詩詞束之高閣,社科歷史類的書一直來一直來,真的被鄭廣文說中了,他又能有一種深層的理解,「如果他們不關心(社會),全部走去鑽研歷史、古代詩詞,反而未必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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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古詩詞就不能關照現世?那也未必。在香港領我逛書店的神人林冠中,讓我在北角的森記書店以平實的價格買到上海古籍80年代舊版的《柳如是別傳》。1949年之後滯留「匪區」的陳寅恪、沈從文、錢鍾書、吳宓面臨的是同樣的課題,三反五反文革的狂風暴雨中,為文著述如何不遭大禍不被砍頭?陳寅恪晚年的封筆之作,為什麼要選擇一代名妓柳如是?這樣看似偏門冷僻的研究主題。「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言外之意的寄託與感慨,陳寅恪縈繞曲折不能說清楚,於是有余英時《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試為訓詁,書不在手邊,記得余英時在序裡提到當時自己決定離開中國,也在一念之間,一念就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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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這本書,我記得森記賣給我的價錢,比定價整整少了兩個零,戴著圓圓眼鏡的貓老闆陳琁說,那個定價是用來逼退前來獵書回中國上網高價炒作的有心人士,「才不賣給他們呢!」寶貝為何最終落到我手上?因為吾友冠中就是最佳通行證,他帶來的朋友,沒有獵書、炒書的投機份子,只有真正想讀書的癡人。記得梅馨鄭廣文也是這樣把錢往外推的性格書店老闆,道不同不相為謀,寧願作不成生意也不要書本沾染銅臭味,報導中提到:

. //「梅馨」二字後面跟著的不是「書店」,而是「書舍」,因為鄭廣文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它當成生意:「開書店本來就不期望賺幾多錢吧!全為興趣,有意義才支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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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齋無歲月,人世有春秋」,祝福梅馨鄭老闆,希望將來有空能來台灣逛書店散散心。

房慧真臉書2023年1月9日)

忘了第一次到「梅馨書舍」是在何時?只記得喝醉了。

書舍在鬧市,旺角西洋菜街;很高,六樓,四壁書多牆掛字畫便顯得雅緻,有種「躲進小樓成一統」的人文氛圍。店裡賣新書也賣舊書。跟兩位老闆聊,聊得入港,大大有趣!乾脆關門去大排檔吃喝再聊,一盡興便醉了,顛顛倒倒回旅館。──這輩子唯一跟書店老闆喝醉的一次。

其後,只要過香江,一定去踅轉,也未必找書,主要去閒話幾句(多半鄭老闆在,方老闆去打工貼補),講書看書聊這聊那,熟了便無禁忌:「我看你們開了半天書店,存了一屋子好書不想賣,錢都沒賺到,開書店不能這樣惜售啦~」我慨然直言,老闆歡然直笑!

2019年春天最後一次到香港:

在梅馨,看到一套很不錯《五十年來北平戲劇史材》,民國21年出版(後來「傳記文學」似有翻印)。笑著問鄭老闆怎麼還有這麼好的書可買?

「前次你說:文人開舊書店,最怕是這本也愛那本也愛,捨不得賣。最後賺了一屋子書,賺不到錢。這話我一直惦記著,所以⋯⋯」

「所以我有福了!那真是好因果,幸好我有說,要不這套就買不到了。哈哈~」

此外,書架偶然翻看,竟有林清玄《生命中的龍捲風》,看看書名頁,便買下。鄭老闆給超低價,我急忙說不行。他笑了一下,我會心,遂不爭,感恩收下。這書於林清玄一生有特別意義,書前簽名格外珍貴啊。

《五十年來北平戲劇史材》是為兒子買的,成了他的愛書;《生命中的龍捲風》還擺在架上,林清玄墓木已拱,誰知「梅馨」竟也要結束營業了。

人間「龍捲風」裡,我真心佩服獨坐小樓18年的鄭老闆,尤其他受訪時這一句:「年青人當然有道理的。如果他們不關心(社會),全部走去鑽研歷史、古代詩詞,反而未必是好事。」

──世緣常時流轉,浮生本多聚散。道理都懂,卻還是覺得失掉了一些什麼?

傅月庵臉書2023年1月9日)

Sunday 8 January 2023

告別18年專賣古書的梅馨書舍 老闆:理解年青人關心社會,不再鑽研古代詩詞

專賣二手古書的梅馨書舍周一(2日)宣布結業,做到今年2月底,剛好是18年歲月。老闆鄭廣文憶述書舍2005年在西洋菜南街66號6樓開張,當時人流不多,也沒有很多水貨客,但整條街前後卻有二十幾間書店。後來愈來愈多像他們的樓上書店開張,單看他們身處的這棟7層唐樓,就有專售文史哲的序言書室、賣教科書的華英書局。

香港飽歷三年疫情,市道低迷,加上不少舊客移民他方,鄭廣文今年年初,無奈在梅馨書舍的木牌前,貼上以毛筆書寫的「結業清貨」。在門前的對聯,同樣是他今年所作:「書齋無歲月,人世有春秋」彷彿無聲地回應——縱然人事變遷、書舍停業,惟書本蘊藏的知識與智慧將永遠長留。

疫情以外,他亦留意到年青人對梅馨書舍專售的古代、文史、詩詞類別不太感興趣。被問及會否覺得可惜時,他笑著搖頭:「這幾年社會變化那麼大,對吧?年青人有年青人的需要,他們覺得社科類的書可解答他心中問題,我覺得可以理解。年青人當然有道理的。如果他們不關心(社會),全部走去鑽研歷史、古代詩詞,反而未必是好事。」

自小與書香結緣 創梅馨書舍不為賺錢

在大陸長大的鄭廣文,自小沉浸在閱讀世界裡。當其他同學都花零用錢買糖和雪糕,他把所有的都用來買圖書:「我很著迷,得到新知識或看故事,給我很大的滿足感,後來才發現自己『怪怪哋』。」

鄭廣文博覽群書,一直喜歡各種類別的小說,有段時間曾沉迷詩詞文學,這幾年又尤其鍾情歷史。長大後,他來到香港就讀樹仁大學工商管理系,一邊向同學請教廣東話,一邊在跑馬地梅馨街八號跟樹仁大學的莫德光老師學習書法。

書種標籤皆由老闆鄭廣文以毛筆寫成

畢業後,鄭廣文加入商界,在香港的公司寫字樓及大陸的造鞋工廠之間,不斷往返。直至40幾歲時,他開始厭倦勞碌的工作,決定跟好友在香港開書店。

那是2005年的春天,他們在西洋菜南街66號6樓落地,並取名「梅馨」,紀念鄭廣文的恩師。現時大廈已沒有民居,只有專售文史哲的序言書室、賣教科書的華英書局,但這些商戶也是後來進駐的;梅馨書舍開張時,樓下樓上也是住宅,是這棟大廈唯一的書店。

「梅馨」二字後面跟著的不是「書店」,而是「書舍」,因為鄭廣文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它當成生意:「開書店本來就不期望賺幾多錢吧!全為興趣,有意義才支撐下去。」翻查古書,「舍」字的古字形狀像房子——上部像屋頂,下部是支柱與牆基。除了一列又一列的書籍,梅馨書舍還擱了一張長梳化,供顧客坐在上面歇息讀書。

水墨畫與書架並置,互相映襯

開業之初,梅馨書舍曾主打新書,惟不夠半年便虧蝕,「敵不過三書商呀!」之後,他們轉為賣二手書,尤其是中港台圖書、古籍、書法入門指導等。鄭廣文說,二手書之中有很多寶:「有些人買書之後沒有時間看,有些是老人過世後家人送來,有些是移民,或家中沒有位置擺。很多絕版的只有二手書店才可以買,新書店連廿年前(出版)的書都沒有啦!他們流轉太快,某本書銷量不好,就要立即下架。」

支持年青人讀社科憂以天下:全部走去鑽研詩詞,未必是好

晃眼間,18年的光陰匆匆過去,香港飽歷三年疫情疫情,鄭廣文坦言:「很辛苦,市道不好。朋友說我們書舍還可以拖那麼久,很佩服了;你看彌敦道幾多吉舖,執笠的店本來比我們賺得還要多。」

鄭廣文說,結業的念頭前年年末已出現,但一直不捨得,便捱到現在。書店持續蝕本,鄭廣文終於在今年年初,把一張寫有「結業清貨」的宣紙,貼在梅馨書舍的木牌前;店內各個橘紅色的木櫃,均佈滿毛筆字所寫的「二折」、「三折」、「四折」。

鄭廣文慨嘆,自己對書舍百般不捨,這幾晚都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到天亮。他又引用李煜的《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他長嘆一聲:「(書舍結業)就像結束一個皇朝。」

鄭廣文通今博古,精曉圍棋、書法、茶道等傳統文化,但他亦明白社會對古典書籍需要減少的趨勢:「我客人都是以中學及大學教師、中老年人為主,年青人又不喜歡讀我們這類書。」被問及會否覺得可惜時,鄭廣文搖頭:「這幾年社會變化又那麼大,對吧?年青人有年青人的需要,他們覺得社科類的書可解答他心中問題,我覺得可以理解。」鄭廣文頓了一頓,說:「年青人當然有道理的。如果他們不關心(社會),全部走去鑽研歷史、古代詩詞,反而未必是好事。」

祝福在香港開書店的人 寄望社會走出低谷

梅馨書舍停業後,鄭廣文還未有日後打算:「做了18年,也有些累。除了我自己生病,一年365日都沒有休息過,星期日也開門,8號風球也開。」

說起近年愈來愈多獨立書店開張,鄭廣文微笑道:「祝福他們吧!開書店真的不容易。」以前常有客人對鄭說,很羨慕他開書店,不必看老闆面色做人;鄭廣文總是叮囑他們:「千祈唔好(開書店)呀!餓死你!」惟他認為,現時書店配合咖啡、精品、讀書會等主題,說不定又是一條出路。

最近,鄭廣文都在讀《蘇東坡新傳》。這位生於北宋的文學家才華洋溢,但在官場得不到重用,顛沛流離,飽歷失意:「他身處絕境,受了很多挫折,但仍抱有一種樂觀豁達,可以說是文人典範。」

說到有甚麼想跟香港人說,鄭廣文指著門口的對聯:「書齋無歲月,人世有春秋」——人事變遷、書舍停業,但書中知識與智慧將永遠長留世上。他支吾地說:「希望盡快有轉變,香港走出低谷……很多事不知如何講。」

記者:馮曉彤

《獨立媒體》2023年1月6日)

旺角梅馨書舍現正舉行結業清貨,書籍低至二折,將營業至二月底。

昨晚重訪舊地,格局大致依樣,只是時限將屆。幾張書法,幾字清貨,讀者相繼到來,關心書店限期,十八年的書店,作別在即。

從前升讀大學,課餘喜逛旺角西洋菜街書店。書店直路,星羅棋布,一街走畢,往往袋滿書重。梅馨幾近必經,到過幾次,漸知陳列位置,依序繞行書店一圈,已成習慣與回憶。

店藏文史哲書為主,線裝古籍不缺,古典與詩詞,史料與合集,嚴肅而有份量。舊書設計大多樸素簡單,卻添書店古雅。人聲歌聲隱約透窗,提醒身處鬧市,然而旺中帶靜,置身現代而見古典,匆忙間享悠閒。猶記出示學生證件有折,書店構築過我啟蒙的書目,引人一窺經史子集之浩博。

從前社交媒體不如現時普及,舊書店默默運營,偶爾發布讀書心得,那是有書自然馨香的往昔。

2020年底,書店悄悄張貼書法,全店開始半價,及後長期折扣,疫情下守書營生。大半年前重訪書店,「書店可能快要不在了。」老闆鄭廣文先生無奈說。

近年年輕讀者多關心社會議題,對比古典書籍,多購香港本土與社科類書,時局環境使然。鄭先生淡然說書店做不了什麼,「將來交給社會學家等解釋吧。」新書店開業固然可喜,然而經典與舊書亦見可貴,那是傳統的視野、自我的修為、沉穩的氣質。畢竟,梅馨見證過時代與需求,接通過文化的脈絡。

隨著長大,人生課題漸多,留給書店的時間難免變少,能夠逛書店的日子注定是減數,且行且珍惜。

梅馨書舍地址:旺角西洋菜南街66號6樓

漫讀香港書店 Travelling HK Bookstores臉書專頁2023年1月7日)

Thursday 5 January 2023

鄭明仁:懷念旺角書店街的日子

有半個世紀歷史的漢榮書局剛剛結業,標誌著旺角地標老舊書店,只剩下蘇賡哲的新亞書店,老蘇獨自堅守陣地,像一個老兵守著最後一道戰壕,守護著旺角舊書店僅餘的一脈香火。

曾幾何時,旺角的街邊書檔和後來的二樓書店,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築起鬧市一道美麗風景線。筆者1972年中五會考要讀很多數理化科目的參考書,經常到旺角奶路臣街、花園街一帶買書,最常去的兩家書店,一家是花園街的友聯,另一家是奶路臣街漢榮樓上的寰球。到寰球書店買書,是貪它有折扣,但要忍受書店老闆李劍峯凌厲的眼神,在挑書時總是感到李老闆全程在背後盯著你,心理壓力很大,你想把書「插」回書架時,李老闆的手就會忽然出現快速把書搶過來,然後小心翼翼放上架,怕你毀了他的書。我們從沒見過李先生笑過,學生們上寰球書店像上戰場一樣,戰戰兢兢。

記不起有沒有幫襯過漢榮書局。1967年讀中一就經常去奶路臣街一帶買二手課本,那裡有很多木頭車二手書檔。六十年代石景宜就是靠一架木頭車在旺角街頭賣舊課本起家,後來他就在樓梯底開了國榮書店,七十年代擴充業務,在奶路臣街開了漢榮書局賣新書,生意愈做愈旺。地產市道興旺,漢榮所在的物業2010年底估值高達4億元,石家決定把物業招租,估計每月可收租100萬。漢榮之後便遷到油麻地彌敦道現址繼續經營,生意已沒有以前那麼火旺。這一兩年疫情影響,實體書店受打擊,漢榮也不例外;而且第二代的當家石漢基年紀也不小,石家決定終結有52年歷史的家業,2022年最後一天的下午3時熄燈離場。

七、八十年代是旺角書業最活躍的年代,二樓書店一家接一家出現,記憶所及便有南山、洪葉、文星、田園、樂文、東岸、香山學社、新思維、榆林、梅馨等,加上地舖的新亞(後來搬上樓)、復興、廣華、實用、漢榮、學津、精神等,再添上附近的大東、齡記、世界書局,旺角稱得上是書商撲鼻。

幾街之隔的上海街有一家「怪」書店,它沒有店名,只知道老闆叫做「何老大」。與其叫它做書店,不如用書山來形容它更切合,因為整間舖已給一紮紥的書籍堆到天花頂,你只能擔梯像爬山一樣爬上書山無目的地找書,而且書是要一紮紮的賣,即使你只看中其中一本,也要把其餘的買下。奶路臣街德仁中學旁邊「肥佬羅」的舊書檔也值得一記,肥佬羅是退役「國軍」,認識很多撿破爛的收買佬,經常收到他們送來的各種各類舊書,有時一元幾角便可買到一些絕版書。附近復興書店老闆是肥佬羅的女婿,他會挑一些較新淨賣得起錢的舊書給女婿賣。

今天,田園、樂文、梅馨、榆林、精神(早已搬往港島)、新亞尚在,還多了一家序言,大家都在掙扎求存。垂垂老矣的蘇賡哲博士,還在寫他的販書手記,回憶過去一甲子他賣書的酸甜苦辣鹹。

《am730》2023年1月5日)

Friday 6 April 2018

談起一山書屋

談起一山書屋
K.k. Wong

香港彈丸之地,龍蛇混雜,什麼出版社都有──只怕你想不出。

74年剛到香港,被五花八門的出版物搞得暈頭轉向,為了補償23年來在鐵幕裏面失去的知識權益,我不分左中右、不分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順手抓到什麼看什麼,真是如饑似渴,又像大鄉里逛國際遊樂城,即使迷路,一知半解,也覺得樂趣無窮。

最近香港銅鑼灣書店的新聞鬧得滿城風雲,看到他們位於鬧區中心住宅樓裏的出版社址,有種莫名的老友記親切感,因為,香港和九龍,我常去光顧的書店,基本都在二樓、三樓。此外,70年代中,在灣仔鬧區的一個小閣樓上一家號稱「最尖端的書店」──一山書屋,還和我有段緣分。

書店老闆,是三五位香港大學畢業生集資合辦。閣樓書店擁擠的辦公室,港大才子了陳冠中等人,還創辦城市雜誌《號外》,我也當過美術編輯。書店的大老闆張嘉龍,請我為書店出版的書設計封面,我還為一山書店設計了印章式樣的商標。一山書屋,以文、史、哲書籍為主,但是,涉及面很廣。

我編輯的北京「四月影會」首本影集《自然‧社會‧人》,就是一山書屋出版。因為當時尚未正式開放,批判「四月影會」的聲浪不小,只能托朋友每次帶幾本上京。連設計大家劉培基都幫我帶過沉重的影集上京。

「四月影會」,緣起1976年清明節紀念周恩來引起的「天安門事件」,轟動全國,起初定位「反革命事件」,不久,四人幫倒台,鄧小平復出,馬上又平反了。可是,新華社想出版紀念周恩來的影集,專業記者幾乎交白卷。於是,社會上業餘愛好者提供了大量有歷史意義的相片。但是,當他們組成「四月影會」搞純攝影展《自然‧社會‧人》時,好幾萬觀眾擠爆了展廳,新華社卻撰文批判了,現在想出影集,到處碰壁。正巧我蜜月到京,認識了主創人員王志平和李曉斌,我就說,讓香港同胞幫你們解決紙張問題吧?──因為國內出版社推說紙張缺乏。

前幾年「四月影會」40周年聚會,幾十位會員,只有少數人持有這本影集。當時我們有君子協議:出版、製作費香港全包了,送一架幻燈機給影會,另外,大約送100本書。實際上,出版社虧了(我沒有任何編輯費),2000本書,賣出沒多少,幾乎都送朋友了。張嘉龍仗義出版北京「禁書」,據說,北京當局看到此書非常不高興,因為,我將批判、讚賞的文章全登出來了。然而,沒多久,此書又平反了,不少入選的的攝影師成了名家,還有人當了官。我一下子成了「四月影會」的功勳人物了。雖然,張嘉龍虧了本,但是功不可沒。

張嘉龍後來出了本禁書,卻意外地賺錢了。

他是讀比較文學的。也許,他覺得市場上沒有明代足本插圖版的《金瓶梅》,於是,他用全新排版、繁體字、保留200幅版畫插圖,正式出版了。80年代初,香港市場這類書雖然不多,可是,緊張的資本主義經濟競爭熱火朝天,快速翻閱更開放、更刺激、更真實、更癢眼的彩色雜誌多不勝數,靜下來看足本金瓶梅的人,還是不多,我每次去到閣樓的書店,聞到新版的《金瓶梅》油色未乾的書香,卻不見高高堆起的書本有所減低……然而,某日,張嘉龍興致勃勃地打電話叫印刷商立即加印,原來,他剛接到國內文化機構來電訂購!如果沒有記錯──訂了2000套!

據說,毛澤東生前就提醒過幾次,叫縣以上幹部有必要讀一讀《金瓶梅》,至於改革開放後的2000位幹部是否會照毛主席的階級鬥爭、社會學去讀《金瓶梅》,不得而知,為何要定位「縣以上」?也難以琢磨。不過,我相信大多數人會像我一樣,先將200副精緻的版畫插圖──好好欣賞一番。

K.k. Wong臉書二O一八年四月六日)

一山張嘉龍
Wai Choi Fung

朋友在寫一山書屋,說到「大老闆」張嘉龍,一下子他的音容笑貌撲面而來。過去數十年,朋友中給我㑰他那般立體感覺的,沒有多少個。每次見他,總是笑臉迎人,一派童真,任何人跟他打開話匣子便馬上熟落。他好像家境不錯,一副「少爺仔」的脾氣,聽到讃賞他的聲音,總是合不攏咀。不同意的他會跟你辯論,輸了,閙點小別扭,神態有點像女孩子。

我喜歡跟這樣真誠的人交朋友。在一山,我是書店經理,他是老闆,日常工作中跟他合作最多。他欣賞我對書的熟悉,我欣賞他對書店和出版工作的無私投入。我們討論出版計劃時,考慮的是值不值得出,而不是能不能賣錢(當然,也覺得有生意眼才出。)那一年,台灣鄉土文學論爭因為余光中的「狼來了」而殺氣騰騰,我跟他說想編一本郷土文學的論爭文集,他很快就同意。結果,一山書屋出版的《從現代主義到現實主義──台灣鄉土文學論爭集》,竟比台灣當地還早地把大部份的討論文章結集成書。

後來出版社也出了一些書,總體來說是賠了不少錢,書店經營開支也大,股東們協議找來一個股東的太太管數,他就變得有點消極,但外表看來一樣的開朗活潑。我離開一山之後,偶然在一些場合中碰到他,之後因為各自為生活奔忙,就沒有聯絡。前幾年看到有文章提到,他現在替人看風水看相,是「逍遙派鐵板神數研究學會主席」,名片印着「點化紅顏無薄命,挽回豪傑出生天」。他喜歡武俠小說,又喜歡神怪東西,應該不會是假的。

今天看朋友提到他,真想跟他重敘舊誼。

Wai Choi Fung臉書二O一八年四月六日)

Tuesday 10 October 2017

國風堂

販書者的不歸路
鄭明仁

前幾天,次文化堂出版社社長彭志銘知道我寫了旺角新亞書店老闆蘇賡哲的故事,捉着我說:西洋菜街有另一位書店老闆更值得寫,他因經營書店抵受不了租金的壓力,幾個月前爆血管中風!執番條命甫出院便挺着病軀返書店睇檔,這間店經營至本月底便結束,我們必須幫幫他,讓更多人上去買書。彭志銘說完便帶我到西洋菜街六十三號三樓「國風堂」書店訪問店主馮先生。

國風堂正在做搬遷前清貨,書價低至六折,我們上到書店,見只有幾個顧客在看書。小馮(筆者比他年長十歲)坐在收銀櫃位,彭志銘稍作介紹後,我們三人便從小馮入行講起。小馮中學已愛到旺角尋書,特別喜歡廣華街的「廣華」書店,去得多了跟「廣華葉」(老闆姓葉)混熟,特別恩准他打開鋪滿塵屑的紙盒找書,裏面大多是從台灣入口的文史哲書籍,小馮大開眼界,嗜書的「毒癮」因此更深。之後,他升讀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後回港在中學教書,以為有了鐵飯碗可以安枕無憂,豈料遇上殺校潮,小馮提早離校,與幾個朋友合資開了國風堂書店。最初,租金相對廉宜,而且朝夕可以和書相處,小馮自然樂在其中,然而,好景不常,租金加了幾次,但買書的人卻逐年減少,又要養家,小馮的壓力愈來愈重,唯有替幾個學生補習中文幫補交租。這幾年,小馮每天開門都發愁有沒有人上門買書,長期壓力加上憂慮,幾個月前突然中風,幸好急救治療後還可以行路,但左邊臉的神經持續抽搐導致左眼只能半開。他不放心店內的書,很快便返回國風堂掌舖。書店本月底搬遷,為何不乾脆熄燈離場?因為店內和家裏還有很多書,小馮不死心,不忍看着心愛的東西被當作廢紙回收,也希望把書全部賣掉留些積蓄,正在物色一處較細地方繼續開店清理積壓的存貨。小馮,加油、保重!

(《明報》二O一七年十月十日)

老闆拼命打工捱到中風 用生命延續書店生命


樓上書店結業已非新鮮事,近年接二連三,不過今次是一間不一樣的書店。這間位於旺角西洋菜南街的樓上書店「國風堂」,經營15年,愛書老闆為了延續書店的生命,不惜一身兼三職打工補貼書店,結果捱出病來,中風險賠上生命。經歷病患,老闆看透世事:「順天道、盡人事」,決定今年10月結束書店的15年心血。

開業自今15年的「國風堂」,專賣文史書藉和語言教材,現時主要由老闆馮錦源和其妻子打理。「國風堂」去年一度因不敵貴租險要結業,幸業主在最後關頭決定減租2成,書店才能繼續經營下去。不過,書店生意每況愈下。

馮太說,去年每日能夠有1000元的生意額原來已算很好,書店獲續租,但生意愈來愈差:

最差試過1日只售出1本價值150元的書,根本不足以應付開支。

書店的開支長期不平衡,但偏偏開書店是馮錦源的興趣。馮說:

我好好好鍾意書,亦都好好好鍾意開書店。但無奈,人都是要食飯。

為了興趣,馮可以去到好盡,他身兼3職,除了書店外,另會在書店為10多名中小學生補習中文,又投身保險業。馮坦言:

單靠書店是『開唔到飯』,打2份工是為賺生活費,再補貼下書店。

不幸地,今年3月底,馮在內地工作時突然中風,左邊身癱瘓,完全沒有知覺。在港大深圳醫院留院1周後回港接受治療,5月初才出院。

醫生最初預料,馮需時半年才能自行行走。但經過太太悉心照料,馮現時已能靠拐杖或別人攙扶走路。

50歲的馮錦源中風,他和太太都相信是因為工作捱壞身體。馮現處於康復階段,本應休養生息,但卻不能將書店的財政困難置諸不理,現仍每周三至周日為學生補習。馮太坦言:

為了書店,無辦法。

不過為了自己的身體,為了家人,馮錦源無奈放棄最愛的書店,並已宣布「國風堂」將於今年10月底正式結業。

書店生意難做,老闆馮錦源要靠補習收入幫補書店。(陳國峰攝)

馮錦源指,現時除非是大財團或有充足的財源,否則小書店難以在本港生存。他說大型書店以百貨公司形式經營,賣的不單是書本,還兼賣很多產品。

除了租金昂貴的問題,還要面對網購的興起。他認為,現時可透過網購買入書藉,而部分港人根本不會介意該書藉是否盜版、資料來源的真偽或是否完整,更甚至習慣在網上搜尋資料,不再需要實體書。他慨嘆:

在網絡世界下,根本無能為力。

馮透露,書店的營業額按年減少3成至4成,現時仍拖欠約2個月的租金。但即使書店結業,也不打算「要錢不要書」,推出大減價。他說:

我的書是有價值的,不是『唔等使』。最後真的賣不出,我拿回家收藏,反正都是我鍾意的書。

「國風堂」老闆馮錦源認為書有價值,即使結業也拒劈價賣書。(陳國峰攝)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馮於35歲時創立「國風堂」,捱過15載,最後在馮知天命的這一年要結業。

被問到10月底結束書店後,有何打算?馮錦源有六字真言:

『順天道、盡人事』。這句話很玄,在香港生活,其實後面還有四個字:『自求多福』。

面對50歲突然中風,馮說也以此態度面對:

要發生的事始終要來,只能順其自然,盡人事啦!

《Topic》二O一七年五月十九日)

守書待兔──訪「國風堂」馮錦源
文:郭梓祺 圖:鍾林枝 編輯:蔡曉彤

馮錦源(圖﹕鍾林枝)

因不敵昂貴租金,開業十三年,專賣文史書籍和語言教材的「國風堂」將於十月關門了,尚未知能否找到新舖繼續經營。書店在旺角西洋菜南街63號三樓,二樓專賣韓國化妝品,鬧哄哄;再上一層樓,又靜悄悄。店分兩邊,一邊專放語言學習書籍,其包羅萬有,老闆馮錦源笑言是冠絕全港,德法日韓等不用說,連阿拉伯文突厥文西夏文教材都有發售。

但書店的靈魂,似乎還在文史那邊,有大部頭經史典籍,也有治學入門書,愛新覺羅毓鋆的著作,則特別放在當眼處。馮錦源在台大歷史系讀書時,曾另往毓鋆課堂上課。毓鋆是清室舊王孫,曾為溥儀宮中伴讀,後來一度於滿州國任職,四八年後往台灣私人講學。蔣勳為張輝誠的《毓老真精神》作序,言簡意深:「或許當時我們如此年輕,未經世事,還是很難懂得老師從政治失敗下來在一個小島上重新看待古人經典的心事吧。他常說的話是:『煤球都不會買,做什麼聖賢。』對於當時陶醉在文學哲學幻想裏的我應該是一警醒吧,我卻冥頑不能領悟。」

馮錦源應知此中真意。他說近幾年「國風堂」蝕錢是常態,故他邊賣書,邊在書店替學生補習,和另做保險經紀以作幫補。不妨聽聽他如何在香港看待古人經典。

■馮:馮錦源

■郭:郭梓祺

「國風堂」由來

「國風堂」馮錦源(圖﹕鍾林枝)

郭:「國風堂」名字是你起的?

馮:是。可從開書店的淵源說起。我是讀文史出身的,預科時,老師帶我去過些旺角的二樓書店。後來因在投注站做兼職,走路上班會經過廣華街,發現有間廣華書店。

郭:聽過,但沒去過。

馮:不是你的年代了。那書店如雜貨舖一樣亂,一走進去,嘩。那時我才剛開始讀書,很多東西不懂,慢慢便跟葉老闆請教,他學問好,開始熟絡,後來甚至可先拿書回家,出糧才付帳,大一大二的書就在那時看了,而且也生了開書局的興趣,因常常見他坐在藤椅上,不用做似的,哈哈。

郭:那時候廣華的生意還可以?

馮:他也有其他業務,如幫一些機構訂報紙,我有時也幫他寄東西,他有時說「阿馮,幫我過對面郵局寄了那好不好」,我當然要說好。他那時常講笑,說將書店讓給我做,但我大學還未讀,哪裏有錢,但想開書局的源頭就從他而來了。

郭:他知你最終開了書店嗎?

馮:他很早走了。我在台灣讀到大四那年,他就癌病過身了。大學畢業後回港,我先在中學教書,後來因殺校等等又沒位,想來想去,自己那麼喜愛書,便跟幾個朋友開了「國風堂」。回到你的問題。那時文星還在,專賣文史哲書,我們想將範圍擴大些,也賣攝影和旅遊書等,總之想將國內的好書引入香港,又想到《詩經》的十五國風,便決定用「國風」。後面當然要加「堂」,夠響,「國風書局」就不好聽。

語文與歷史的關係

奉元學舍出版的《毓老講論語》(圖﹕鍾林枝)

郭:專賣語文書有什麼原因嗎?

馮:我們讀歷史的,本來就着重外語,台灣中央研究院也有個「歷史語言研究所」,因很多時都需接觸其他地方的材料,如果你懂那種文字,就不用靠翻譯。

郭:你識得哪種外語?

馮:日文。因那時讀文史哲,日本人的著作很重要。後來也學過點德文,但都忘了,現在只會想辦法如何交租。

郭:哈哈。

馮:文人的悲哀。

郭:似乎是用語文書這邊,養起文史那邊,對嗎?文史書應很難賣。

馮:以前還好些。像我們這些有一定年紀的,要買的都已買了,况且好東西也出得不多。新一代不是無人感興趣,但畢竟人數少。有些家庭可能也不許可,那麼辛苦考入大學,讀歷史系?不是嘛,當然推他去讀其他科。所以我只是當興趣,捱到幾時便幾時。

說起外語,我以前在香港有位老師叫黄貴興,兩年前走了。他是越南華僑,懂梵文、巴利文、藏文、阿拉伯文、法文,和一些死語言如古希臘語、古希伯來語,厲害的是他並非學院出身,都靠自學,簡直是天才,如果他在學院,應及得上饒宗頤和季羨林。我跟他學了一會梵文,但後來工作太忙又放棄了。他原先在中環「春秋雜誌社」開班,後來在這裏也教了一段時間。

郭:你是怎識得他的?

馮:我夠膽說,論外語教材,這裏肯定是全港最齊,因我們很用心找書,連西夏文也有,自然會吸引同行,有些聊得來的,慢慢便成朋友,那時便這樣認識了黄貴興老師。他不為研究歷史,純粹對語言有興趣,平日還要在大公司上班,真不明白何來那麼多時間,有他一半功力就好了。

郭:有人訪問過他嗎?

馮:沒有。真是可惜。

等待有緣人

馮錦源到書櫃挑了這三本書,認為都值得看,分別是柴德賡《史籍舉要》,余嘉錫《目錄學發微》及陳智超編注的《陳垣史源學雜文》。(圖﹕鍾林枝)

郭:現在文史書那邊情况又如何?你怎樣選書?

馮:都是等待有緣人。有些書我常入貨,因每隔一陣,就會遇到一兩個年青人對文史有興趣,我便介紹些入門書,免他們走彎路。而且讀歷史也不止是讀歷史,需要有些常識,如目錄學和文獻學,首先須知道中國學術的大勢,清楚究竟有些什麼書。我通常會介紹張舜徽的《中國史籍校讀法》,或錢穆的《中國史學名著》。然後便看他自己的興趣,有心機看的話,我就推薦呂思勉那本。

郭:《中國通史》?

馮:對,真是好書。我年青時儲了呂思勉許多作品,很敗家,但慢慢都擺在書店放出去了,以前家中有過萬本書。陳垣和嚴耕望講治學心得那些,我也喜歡。後來就看陳寅恪,起初覺得很深,慢慢又開始儲他的書。

這兩三年賣書的確艱難。網購影響很大,因淘寶的「A貨」便宜,很多人不介意是否盜印。現在我便靠幫學生補習和另外做保險支持下去,書店不用蝕已很高興,也別要想人工。即是說,我們都是義工,只為有個地方,因為如果不開書局,又會覺得家裏實在有太多書,我太喜歡書了。

郭:都是熟客較多?

馮:對。有位熟客真好,私下捐了我二千元,很難得啊。有些人知道經營艱難,上來就特別多買兩本書,真是人間有情,使我知道做這行業還有意義。有時見一些年青人上來問問題,解答他時我會很開心,心想,真好了,又多一個喜歡文史,而且可幫他們走少點冤枉路,正如我那時得到廣華葉老闆指點,否則怎知應看什麼書?我讀中學時看到博益的袋裝書,有一本是《史記》,心想原來《史記》就是這麼小。哈哈,哪知有一百三十卷?

有時是客人上來,問我在看什麼書,見應該是好書,便叫我訂那幾本回來,再上來拿。

郭:哪你最近在看什麼?

馮:都是很舊的書,如蔣伯潛講經學那些。

郭:我見《毓老講論語》不時提及蔣伯潛。

馮:因他教《四書》時是用蔣伯潛那注本。

上毓鋆的課

書店新返的這套陳登原《國史舊聞》,馮錦源相當推許。(圖﹕鍾林枝)

郭:那不如轉去談談你受學於毓鋆的經歷。

馮:應該是九O年,台灣有位歷史系同學告訴我的,只不斷說厲害。去台灣前我也沒聽過毓鋆,那時代香港應沒幾人知道他。

郭:上課前,他要先看看你,談幾句,才決定收不收嗎?

馮:已過了那階段,報名就收,在一幢私人樓的地下室上課,最記得沒有獨立枱,都是一排排。毓老出來,大家起立,鞠躬,那時他差不多八十歲,我一看,果然有大師風範,穿得很傳統,鬍子全白,卻很精神。我心裏想,三四十人的班房,阿伯你不需要咪嗎?然後他一開口就是純正的普通話,很大聲,容易聽,講《論語》「學而時習之」,說很多人亂解,之後用了三四晚,都只在說那章,尤其強調《論語》是要來用的。

郭:他那個「用」也有趣。記得蔣勳寫毓鋆希望他從政,他結果去了讀藝術,毓鋆知道就失望說:「玩物喪志」。不過讀《毓老講論語》,則覺得那個「用」不太清楚,好像沒有說下去。

馮:我覺得他有時說得很玄。怎麼說呢,我想他希望提示人不要單把《四書》當成學問,而真是關乎修身和做人原則。所以他也反對「國故」這稱呼,「故」的都死了,也就沒意義,還讀來做什麼?學問是要活的。但那時上了幾課之後,問題就來了:這麼有料的老人家,為何名不見經傳?當時受大學訓練影響,總以為猛人都出名。

郭:他那時有否用愛新覺羅做姓氏?

馮:我知他姓愛新覺羅,但他課上很少講自己背景,通常只會駡駡蔣介石,或批評一下當時台灣的情况。到這幾年,看到些學兄寫毓老的傳記,才知道那時他要低調,當然也因政治原因。九O年兩岸還未完全開放,好像到九五年毓老才回到東北找故居,卻發現已遭改建,變了一個政府部門。他之後便在遼寧成立了一個滿族研究院。聞說清華也曾想請他回去辦國學研究院,但他年紀太大,沒成事。

學而時習之

馮錦源在書店與學生補習的房間,白板上以「病」字為例,講解文字本義與引伸義的關係。(圖﹕鍾林枝)

郭:上課有什麼經歷印象較深?

馮:記得有次他駡一些同學懶,然後牽扯到一些政治人物身上,最後太嬲,便說,今日沒心情,提早放學。哈哈。但也因為他,才知道「家學」這回事,那是皇家學問,他跟溥儀一起讀書,老師是陳寶琛和王國維等人,他的課開了我眼界,如他強調《論語》篇章的編排不可能是隨意的,以「學而時習之」開始也有原因。關於自己身世,好像只有一次聽過他講當年如何逃命,但他實在少提,何況他與偽滿州國有關連。

郭:我見龔鵬程懷疑他有意把經歷說得迷離些,說他有狡獪之嫌。

馮:可能是事都過去了,不願多提,也不方便提吧。

郭:讀《毓老講論語》,注解我不覺得特別好,倒記得他引伸開去的一些話,如他說溥心畬如何糊塗,或溥儀晚年常到故宮靜坐,賣票的開玩笑說:「皇上,買個票吧。」

馮:他不同時期講學的重點也有不同。《毓老講論語》較晚,《子曰論語》則早些,很像我上課時的筆記,講得也比較仔細。

郭:我想不少人跟我一樣,因為「國風堂」而知道毓鋆。

馮:對。我有個客人從來只讀英文書,我介紹他看毓老著作,之後他竟開始對經學感興趣。

這時代最需要什麼?不就是修養。活得久了,覺得孔子的話真有道理,但亂解就沒意思。第一句就是「學了東西得閒要回去溫習」,哪個小朋友會覺得有意思?首先,孔子講「學」必定是講學做人,不是讀書的學問,所以魯哀公問孔子哪個學生最好學,他答顏回。

郭:因為「不遷怒,不貳過」。

馮:就是,而不是因為他科科一百分。然後那「習」字,「鳥數飛也」,雀仔學飛,即要練習,要實踐。老師教你「助人為快樂之本」,適當時你真能實踐去幫人,心裏覺得高興,便是「悅」。最簡單是這樣解,至少不會錯。

文史的未來

郭:在香港讀歷史,開這樣的書店,有什麼感覺?覺得孤獨嗎?

馮:會的。對於學歷史我是這樣想,現行初中還有中史,但沒有學生喜歡讀,因為太死板,還在記人名、年份和事件。為何不可調轉,以人物為主?如說唐太宗,可否假設你是李世民,在那環境你會如何處理?你會否跟兄弟爭,抑或當時無法不爭?既不想負弒兄之名,又要自保,應該怎樣做呢?這樣,學生便會從待人處世開始去想,而且發現需要有其他知識,再看同學的答案,便可知道他性格大概如何。甚至可抽一段《新唐書》原文給他看,同時學點文言文。每朝代選一兩人就可以了,至少他會容易記得。

郭:不就是《史記》。荊軻多深刻。

馮:對了。你問我在香港開書店感覺如何,當然會覺得辛苦,會掙扎,你估我是伯夷叔齊,「求仁得仁,又何怨乎」那樣?司馬遷不也問相同的問題?但始終想有個地方以書會友,捱不下去就沒話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但反過來,「道不同,不相為謀」。哈哈。現在的歷史教育,很難培養出人的歷史意識,多數只是懷一懷舊,茶餘飯後說一說。

開書店的確不容易。以前圖書行業還蓬勃時,你開書局不識書也不要緊,有錢就可以。情況是這樣的,出版社是上游,批發商是中游,書店是下游。以前書店可跟批發談好條件,總之有新書就給我,書店老闆不看書也可以。但現在因市道差,退書太多,物流費用大,批發便不會自己發新書給你,你要自己靠眼光去買,並且要有專長。網購興盛後,批發也收縮了,未來應該只有上游和下游。我相信書店還會存在,因人還是喜歡實體書,先拿上手翻翻,看看目錄,有些人便來我書店翻書,然後再回家上網訂。

另外我也有一個想法。我覺得文史哲將來可能會變成有錢人的學問,尤其在香港這樣的地方。除非你家很有錢,否則很難容許你讀文史學系。

郭:但真有那麼重要嗎?學科跟社會地位有關,文史這些,識了好像也不特別威。

馮:就只是興趣。我認識一位年青人,對文史有興趣,但家境不太好,結果只好去讀法律系。他很掙扎,我只好笑着安慰他說,或者可研究法律史。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文史書其實愈出愈少,古籍出版社也少了許多家,有些書根本買不到,所以書也不斷升值。你現在要買一部陳垣的《勵耘書屋叢刻》,孔夫子網就過千元。

不過話說回來,能開書店實在快樂,可跟志同道合的人聊天,「這本好,你有沒有?」「那本你有呀,難得啊。」就是這樣,生活也不能只有S和兩直,你以為在經營人生,實則可能在糟蹋人生。

《明報》二O一六年九月四日)

一日生意最多一千 貴租逼走文化書店
記者:梁佩珊 攝影:張志華

近年樓上獨立書店相繼結業,13年前開業、位於西洋菜南街的獨立書店國風堂一直捱着貴租,老闆馮錦源未知書店前路何去何從,「犧牲我嘅時間和血汗,換呢個地方」,這個地方將於10月消失,他感嘆讀者群少,業主賺到盡,有心經營小眾書店的人逐漸被趕絕。

國風堂於2003年開業,全盛時期4位合伙人經營中環、銅鑼灣和旺角3間分店,2007年分店陸續關閉,合伙人亦退出,餘下馮錦源堅持經營旺角書店,只因愛書。

馮錦源畢業自台大歷史系,曾經家中藏書萬本,愛歷史、愛語言、愛中文,於是國風堂也主打文史、外語書籍,書店的文史書是香港鮮見,外語書罕見到波斯文、梵文、突厥文也有。

在香港走小眾路線可說與自斷米路畫上等號,他坦言經營國風堂前已預知會蝕錢,「但我無諗過蝕咁多,一個月少則蝕1萬,多則蝕2萬至3萬,尤其呢兩年蝕得好厲害」,他的太太統計過,生意最差時,一日只有10個客人,當中4個人會買書,生意最好時,一日也只得1000元營業額。

蝕錢主因是租金,不足700呎的唐二樓單位,月租3萬元,每年租金加10%至30%,加上水電雜費,開支已達37000元。馮錦源指這個價位,是西洋菜南街的樓上店數一數二貴,他找不到同區相宜租金的單位,被迫一直留在原址,「以生意而言,呢盤生意可以cut,完全冇錢賺,真係只為興趣,我一直係以其他工作支持呢間書店」,而且他尚有一子一女,兒子讀中四,女兒升讀大學。5年前,他開始替學生補習中文幫補生計;去年,他兼任保險從業員,「無興趣都可以做,當多條路讓自己多方嘗試,因為要生活」。

馮錦源坦言讀者群及書籍種類亦是誘因,「呢啲書真係好少人睇,即使有興趣,有幾多會立志好努力睇《新唐書》內文,但當然,梗有一兩個好突出」,香港人不愛看文史書,他認為與教育制度有關,「只睇考試成績,好功利主義,長大後都會係咁」;而且他感嘆香港人生活壓力大,生活只有工作,「放工只想relax,唔通深入研究咁厚嘅文史書咩」。

開小眾書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為興趣,馮錦源說:「有時人活著係為咗某啲嘢,如果人活著只為咗賺錢有咩意義。」國風堂的下場如何,他也不知道,只謂會嘗試另覓新店,不成功便結束已經營13年的國風堂。






《蘋果日報》二O一六年六月五日)

樓上書店國風堂10月消失
記者:梁佩珊

近年樓上獨立書店相繼結業,位於西洋菜南街的獨立書店國風堂因捱不了貴租,老闆馮錦源也未知書店前路何去何從,「犧牲我嘅時間同血汗,換呢個地方」,這個地方將於10月消失,他感嘆讀者群少,業主賺到盡,有心經營小眾書店的人逐漸被趕絕。

國風堂2003年開業,全盛時期4位合夥人經營中環、銅鑼灣和旺角3間分店;2007年分店陸續關閉,合夥人亦退出,餘下馮錦源堅持經營旺角書店,只因愛書。

馮錦源畢業自台大歷史系,曾經家中藏書萬本,愛歷史、愛語言、於是國風堂也主打文史、外語書籍,書店的文史書是香港鮮見,外語書罕見到波斯文、梵文、突厥文也有。

■位於旺角西洋菜南街的國風堂已經營多年。

不敵貴租 店主兼做保險

他坦言經營國風堂前已預知會蝕錢,「但我冇諗過蝕咁多,一個月少則蝕1萬,多則蝕兩萬至3萬,尤其呢兩年蝕得好厲害」,他太太統計過,生意最差時,一日只有10個客人,當中4個人會買書,生意最好時,一日也只得1,000元營業額。

蝕錢主因是租金,不足700方呎的唐樓單位,月租3萬元,每年租金加10%至30%,加上水電雜費,開支每月達37,000元。但他找不到同區相宜租金的單位,被迫一直留在原址,「以生意而言,呢盤生意可以cut,完全冇錢賺,真係只為興趣,我一直係以其他工作支持呢間書店」,而且他尚有一子一女,兒子讀中四,女兒升讀大學。5年前,他開始替學生補習中文幫補生計;去年,他兼任保險從業員,「冇興趣都可以做,當多條路畀自己多方嘗試,因為要生活」。

■國風堂店主馮錦源坦言捱不了貴租,正嘗試另覓新址。張志華攝

香港人不愛看文史書,他認為與教育制度有關,「只睇考試成績,好功利主義,長大後都會係咁」;他感嘆港人生活壓力大,生活只有工作,「放工只想relax,唔通深入研究咁厚嘅文史書咩」。開小眾書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為興趣,「有時人活着係為咗某啲嘢,如果人活着只為賺錢有乜意義」。國風堂的下場如何,他也不知道,只謂會嘗試另覓新址,不成功便結束經營13年的國風堂。

《蘋果日報》二O一六年六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