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9 April 2017

馮睎乾:猛鬼書店

自小喜歡買沒人看的舊二手書,隔着泛黃的紙,觸碰另一時代的質地,而序言書室只有一架舊書,我算不上是常客。幾年前開在上環,其後搬到灣仔的實現會社,專營文史哲二手英文書,反而更得我歡心,可惜又支撐不住。序言的讀書會,多年來搞得有聲有色,時有所聞,只是我不擅交際,也就沒有參與。前陣子序言老闆Daniel邀我寫篇文談談今年十周年的序言,我自問所知無多,唯有如實相告,但Daniel說不一定要寫序言本身,相關回憶也無妨。我想一想,回憶是有的,卻不免帶點悲哀。

跟序言同年開張的書店,還有位於銅鑼灣唐樓的正文。正文的幾位老闆,也是勇字當頭的年輕人,當時我們一起玩blog,網絡上萍水相逢,現實中亦有數面之緣。他們叫什麼名字我毫無頭緒,只有一個比較熟,我向來以網名稱呼他:舒爾賽。在手機儲存他的號碼時,我把名稱還原為英文:Suicide。在香港開書店,的確需要自殺的決心。序言和正文,相映成趣,再來一間「後記」就完美了。我問是否刻意拿序言來開玩笑,舒爾賽否認,說純屬巧合。我信,邪事年年有,那年特別多。關尹子說「存在」就是最荒誕的事:「汝見蛇首人身者,牛臂魚鱗者,鬼形禽翼者,汝勿怪,此怪不及夢,夢怪不及覺,有耳有目有手有臂,怪尤矣。」正文的存在,確實是咄咄怪事。

正文開張當日,星光熠熠,來賓有宋以朗、葉輝、許迪鏘、關夢南、袁彌明等,多數是文壇中人,但宋以朗當年還未着手整理張愛玲遺稿,跟文化界沾不上邊,袁彌明就更莫名其妙。好像還邀請了時任教育局高級課程發展主任狄慧英,配搭真騎呢。那天我倒有去湊熱鬧,發現書架疏疏落落,排列亂七八糟,所有書都好像隨手扔上去。是刻意的嗎?我望望舒爾賽這個戴黑框眼鏡、身穿潮服的死肥仔,歎一口氣,覺得問他也是多餘的。

在銅鑼灣開書店,不賣大陸禁書,反而從大陸入書,這樣的經營模式,老闆若非人傻錢多,就是藝高膽大。去過正文幾次,買到的書不多,怪事卻聽了一大籮。比如說,有一天樓下有個靚姑問舒爾賽:「肥仔,你哋噚日無開舖呀?」肥仔說有。「但係有客上去之後,落嚟問我係咪執咗喎你哋!」肥仔說當然不是啊,然後問靚姑那位客人什麼時間上去,她說大約四點多。他於是打電話問昨日看舖的店主N,N誓神劈願說自己整天都在。舒爾賽不由得想起書店其他靈異事件,如放在樓下的易拉架,隔了一晚會自己回到店內。誰搬上樓?誰開門?至今仍是不解之謎。

某天,有位內地客人問舒爾賽:「這些書可不可以看?」舒爾賽很震驚,奇怪這些書擺在那裏,不是看又用來做什麼呢?但這還不是最驚人的問題,因為曾經有人問他:「你們是賣書的嗎?」當時我有位抑鬱症朋友,叫洛,他在書店網頁看到舒爾賽寫的怪談後,用他獨特的黑色幽默筆觸仿作了以下的〈書店奇談〉,儘管只是虛構,卻把正文店內那種荒誕氣氛表露無遺:

話說有天,某書店的店員實在太悶,便換上國內遊客的裝束,走到收銀櫃位前說:「在香港開書店真不可思議!」接着他脫掉遊客裝束,穿回剛才店員的衣服,再返回收銀櫃位內,面向扮演遊客時的位置,若無其事應道:「是啊,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當時店內的顧客看在眼裏,莫不感到不可思議。

洛從未到訪正文,也不想去,因為他覺得它太邪門,擔心影響情緒。他不明白舒爾賽為什麼要寫奇談,標榜店內有鬼,難道書店是這樣包裝的嗎?洛預料正文勢必很快倒閉。後來正文還未結業,他已搶先一步了結生命。

在正文的「全盛期」(如有),某晚我在書店的營業時間,同一大群損友上去飲酒聊天,有一兩個還抽菸,弄得烏煙瘴氣。最奇怪的是,書店依然開門,偶然有客人進來,個個若無其事看書。香港著名書迷林冠中說過:「銅鑼灣正文最後的歲月,我沿着莎莎化妝品步上唐樓,推開書店木門,兩個店員對坐打邊爐,胖的那個向我詭異一笑,瘦的低頭撈牛丸。」

大書店有本錢,小書店有靈魂,而正文不但有靈魂,很可能還有鬼魂。然而正文再猛也猛不過租金,過不了幾年還是要結業收場。這朵香港書店的奇葩,於夢中綻放,在現實枯萎,而夾雜在這段逝水回憶的,還有故人短促的一生。正文完了,化為我生命中某段歲月的注腳,至於比正文更長的序言,但願能一直寫下去,成為這城市的經典。

《蘋果日報》二O一七年四月九日)

正文書店的Blog:http://testo-bookstore.blogspot.hk/

正文書店豆瓣專頁: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820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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